李依咪

消失的芒果街

消失的芒果街

 

 

芒果街得名于颜色。街道的房屋很整齐,清一色芒果黄色的屋顶,草坪和树叶绿得油亮,早春的日子里整条街道在日光下发亮,暖意融融,像极了水果的锦囊。

 

芒果街的人们爱养花,总要开辟出一块地方来栽培,有人爱种好养活的,费最少的力气便有得欣赏,有人偏爱那些珍奇品种,对他们而言攻坚克难的成就感或许才是养花的福赐。不过芒果街上最出名的那棵花终究没有出自他们中任何一个的手中,反而悄悄长在了十二岁的马当的园子里。

 

马当的父母常常身在异地,偌大的黄色房子里只住他一个,每天中年的女钟点工来打扫好屋子,为他做了饭便匆匆回家照料孩子。所以马当种花不全是为了欣赏或者挑战,更多地是为打发无聊,将植物当作了陪伴。

 

那棵叫做南拉的太阳花是偷偷在篱笆的角落长出来的,也许是风携来了种子,或者是鸟儿吃了马当的面包屑想留下些什么做回报。总之,在马当发现它之前,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太阳花,更不会想到自己会为一棵花取名“南拉”。

 

给南拉取名是因为马当发现它和别的花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他也说不清,模糊地说,他是觉得南拉有生命。这种感觉开始于开学那天,马当背着书包蹲在午后的园子里,不知为何想起那个从镇上转来的小女孩,目光看到那丛五颜六色的太阳花时,他小声说:如果她会接受生日派对的邀请,拜托明天早晨让那朵最粉最漂亮的朝向我的屋子吧,拜托你!

 

马当自己都觉得这种孩童式的占卜很好笑,因为当时他也不知道那乱蓬蓬一丛里,究竟哪朵粉花是最漂亮的,潜意识里恐怕早就幼稚地打定了主意,只要有一朵花儿愿为他转过头来,他便认它作最漂亮的那朵。

 

第二天清晨奇迹发生了,每一朵粉红色的花儿都毫不吝啬地转过头,静静地望着起床推开门的马当,而它们的同伴则背对着朝着日光。

 

于是马当意识到花儿也是有生命的,至少这一棵如此。他开始为南拉浇水,施最好的肥。放学后,马当就站在花园旁的小径上等待,生怕那粗心大意的保姆来的时候不知留神,一脚踩进泥土中去。

 

南拉有生命的事马当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在芒果街传开、甚至被宣扬到了镇子上,是因为一个女人。女人声称马当的园子里有一棵会说话的花,具体怎么个会说话法、植物从哪里发出声音,女人却记不清了。人们怀疑她当时怕是神智不清了,女人竟没有反驳,她说,当时自己的确不清醒,当时心里想的是去寻死了,但从马当园子里伸出的藤蔓绊了她一下子,她侧头就看到一棵植物在望着她。

 

在那之前,女人过得很不幸。丈夫离家弃她而去,而她怀中的孩子还不足月,她带着它和空白的脑子往河边走,而那棵花阻止了她,甚至劝醒了她,她这样对遇到的每一个人说。

 

花是怎么劝人的,女人也说不太清楚,但这事总还是被半信半疑的人传开了。活在芒果街上的人,哪一个背地里没有忧愁烦恼呢,有人白天将这些闲言碎语当笑话听,独自一人时,却不由得前去寻访故事中的那棵花,带着一点无奈和侥幸。

 

是真的。

 

也许是暗自证实过的人多了,小街的风声渐渐转变,他们开始承认,爱花的芒果街上的确出了一棵通人意的花,能化解忧愁,带来快乐。甚至到了最后,每一个人都会拍着胸脯,向外来的人承诺这个奇幻的事件是真的,不管对方眼睛瞪得多大。

 

后知后觉的马当听说这些时,南拉的名声已经吹出了县城,传到了市里。那天是马当的生日,心心念念的女孩果然欣然来了,马当很开心,带着女孩儿参观园子,两个孩子走过小径,小心翼翼地向里面迈去,看到篱笆边上那丛五颜六色的植物时,女孩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她就是南拉?”

 

马当想,南拉这个名字一定是保姆说出去的。不得不说,马当家的保姆和女孩的母亲算得上是芒果街上消息最灵通的两位女士。

 

女孩欣赏着彩色花朵时,马当的注意力却被南拉旁边的一棵不起眼的植物吸引了,它乱蓬蓬的,深而灰暗的绿色,没人会认为它能够开花。可是南拉,光彩照人的南拉却紧紧扎根在这棵植物旁边,她身上吸收的阳光仿佛顺着花叶流淌下来,温柔地倾泻在那些乱叶上。

 

马当看看身侧的女孩,又看看并肩的两棵植物,他恍然,原来花也是有伴的。

 

后来他问过南拉,那棵她爱着的植物,它是否也有生命?南拉回答,它没有,那只是一棵无声生长,无喜无悲的车前草罢了。她在“说”,不过用的是她那种无需穿过空气、而直接将话语递到人们脑海中的神奇方法。

 

但是,她爱它呀。

 

事情也传到了马当父母的耳中,他们原本只是觉得讶异,对儿子无意经营的花园出了名有一些欣喜,后来却转变为了担忧。因为开始频繁回家的他们发现,马当沉迷于花园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们不知道有一个整日与一棵花无声交谈,而不是热心学习和打球的儿子,是否是件好事。

 

所以当市里来的那些记者和专家蜂拥而至,有人提出要出重金带走南拉时,父母几乎是立刻便在心里答应了,但说服马当并非易事,那些人频繁的骚扰、父母的唠叨让他恼火,他气大人们只顾自己、从不会考虑孩子和花的感受,也气自己不能完全理解南拉,气他生活着的这个世界——无人聆听孩子们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也像一棵花一样默默生长,潜藏起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等待着终有一天,拥有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的力量。

 

女孩来拜访的时候,马当正生着闷气,不禁冷落了向他说这道那的她。女孩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了,临走时,她看着马当,轻轻地道:“我真的不明白你。”

 

它只是一棵花罢了,女孩说。

 

父母再次劝说把南拉暂时送走,去做什么研究和测试时,马当没有抗拒。于是五光十色的南拉和那一抔土被一起挖出,移入精巧绝伦的花盆里,乘上轿车绝尘而去。

 

南拉走了,女孩也没有再来。马当不再那么爱他的花园了,也许是发生了这一切,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少了点耕耘浇灌那些没生命的东西的理由。他每天冷冷地走过花园,却无心驻足,哪怕那些枝蔓拉他的脚。

 

马当听说南拉被照料得很好,却憔悴得很,花朵萎蔫枝叶低垂。那些人不得不专门过来问马当,他用的是哪种肥料,多久浇一次水。

 

马当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缘由,一棵有生命的植物需要的哪里是养料和水这样简单?他想南拉是在思念吧,承受不了与爱人的分离之苦,忧郁成疾。

 

他破天荒地去了花园,多日的不管不顾,使得那些花儿大都落败了,那棵车前草却强韧而坚挺,在夜风里立着,看上去骄傲而无喜无悲。

 

他想起南拉说车前草是没生命的,根本不可能理解南拉,但她依旧爱它,爱得毫无平等可言。爱就是这样,常常发生在迥乎不同的个体之间,却融化不了思想灵魂的隔阂。

 

他想起了女孩。

 

南拉被送回来时很狼狈,这不是他们的过错,最好的养料已经被用上了。它被移回花园,回到那冷漠的爱人身边时回光返照了不多的几个时辰,便朱华消歇,永远地离马当和他的家人而去了。

 

芒果街上举办过许多葬礼,但为一棵花举办的葬礼还是史无前例的。那场花之葬礼惊动了整个芒果街,也重新吸引了本已渐渐消散的关注和报道,这些世俗的热闹也像植物一般,总要挣扎着,作些堙灭之前的回光返照。

 

葬礼上女孩也来了,只是隔空透过重重人群,和马当遥遥对望了一眼,她跑开了。

 

 

 

后记:

 

我是从小摊上的一本无名旧书里,看到了对这场花之葬礼的描写。故事的后续很简单,那本书里最后说:后来秋天来了,冬天来了,园子里所有的花都死了,也包括那棵冷漠而强韧的车前草。

 

又过了一些年,我偶然寻找到了书中芒果街所在的地方,那条街的确有这样一个美妙的名字,却没有整齐的房屋和黄色的屋顶,一切都灰蒙蒙而市井,让外来的人倍感沉闷。我不禁询问当地的老人芒果街的由来,还有这里的风貌。

 

因为这条街上的祖辈是做贩卖芒果生意的,街的确很老旧了,几个世纪前就是这个样子。老人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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