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依咪

螽斯羽

螽斯羽

——她和她和她

 

    一 、娟子

 

 

    面包车走的是土路,路越走越坑洼,两边的山楞子也就越瘦,到了一处,黑黄面皮的司机哑着喉咙说,近处是镇上修公路的地方。

 

    我顶着日头张望,公路倒是没见着,只见得一辆大卡车,边上几个上身脱得赤精的年青人都是挥镐举铲的姿态,砰砰咣咣的响动盖过了车发动机声好一阵子。

 

    娟子等在寨口,我一下车便望见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印象是“红”,很红。娟子穿了一身发白的牛仔上下衣,颈上却厚厚地安着一重红布的围巾,半盖着紫红的嘴角,红光一直映到那张瘦脸的颧骨下。

 

    发觉她也在留意着我的视线,我连忙移开目光:“乡下是真的冷。”

 

    娟子倒不以为意:“冷,倒还好,就是风大,脸受不住。”

 

    她一笑,颧骨下的高原红就更惹眼,我从前认识的娟子是干干的冷白面皮,换了几个月的地方,俨然成了高原上的姑娘,跟油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鬼蜢儿寨地方偏,山怪而不美,水深且恶。

 

    娟子说:“你们文艺工作者多出怪,什么风景名胜不好,偏来我们这乡下采风。”

 

    我深深望了她一眼:“你不也跑到这来支教。”

 

    我心里暗笑,说什么你们我们的,来几个月就把自己当这里人了,难不成这丫头在这儿有了情郎?这些笑话却不应说出口了,娟子来这地方,实是有一些“情”子当头的缘由。

 

    全中国有的是清净地方,我来鬼蜢儿寨度假一半是因为它近,一半还是惦记这姑娘,我们打十七岁上走南闯北惯了,知道熟人在,相互是个照应。当初毕业时,娟子是赌气之下支教来了,现在看来状态居然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大半,一路看着她熟门熟路地拦车闩门、舀水铺炕,心想她倒是蛮适应。

 

    “真有你的,出尘,清净。”我赞道。

 

    “清净个……”娟子憋了口气提壶上灶,“啥呀。你来你也净不成。”

 

    娟子说,她这一年也兵荒马乱,寨子里哪个女孩儿家里不让念了啊,谁媳妇跟谁妈争几绺麦子、在场上吵上了啊,还有奇葩的妇人生孩子不肯去医院非要自己接生啊,照娟子的性子,她不能不管,每每掺合其中,劝这个劝那个,乡下人们有的听有的不听,不听的犟人后来却也把她当自己人了,跟她亲热归亲热,不听话还是不听,想迷信就迷信,该胡闹还胡闹。

 

    照理说琐碎的烦最是熬人,娟子居然尝着了几分充实,如今快要回去就业了,娟子有点空落。

 

    “我就不爱管事。”

 

    “你不管事,事找你。”娟子倒好茶,忽然想到什么,一抬眼:

 

    “对了,前天警察来了。”

 

    我笑:“咱们又不是不认识警察,他们整天跑,不来这也会去别的地方。”

 

    这话不假,我的另一个大学同学阿刚就是警察,警局的工作不清闲,有用的没用的调查都是活人在劳碌。娟子居然学村民们大惊小怪,才是奇事呢。

 

    “你听我说,他们专为那件事来,看架势是有实锤的证据呢。”

 

    “哪件……阿刚负责的命案?”我不禁也微微惊讶。

 

    “阿刚自己倒没来。他们把年纪大一点的村民都找来问了一遍。”

 

    “结果?”

 

    “结果就把桥下住的李嘴带走了。”

 

    “为什么抓他?”我诧异于这个结果,实在想不出一个乡下汉能跟城里的女杀人犯有什么关系。

 

    “他打老婆。”

 

   娟子说李嘴打人,她当时赶去劝也劝不住,就找名望高的赵爷来帮着劝,警察正好也找赵爷问话,跟着就找到李嘴家来,娟子就看着他们把那混蛋带走了。”

 

    我骂活该,结果娟子的叙述之后也跟了一句”活该“,我们都没想到久别重逢,这么快就又找回默契了。

 

 

    二、老人

 

 

    鬼蜢儿,就是土话里的蝈蝈,就是螽斯。

 

    初听时我便想到《诗经.周南》里的“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料想这方寨子的祖先也是通达诗书的,盼的就是个子孙绵延,人丁兴旺。可惜,如今的鬼蜢儿寨人烟实在稀,打工的打工,迁走的迁走,只剩下老的和小的相依度日子。

 

    娟子白天去小学上课,我坐在院子里读书看报,有时出去走走,村民看我的眼神不免异样,我最喜欢读书年纪小女孩们的眼神,看我时眼里有羡慕也有决心,再偏僻的山也锁不住朝气的希望,女人们则看上去悲凉得多,从容倒也从容,举手投足终归有点知天命的味道。

 

    寨里有个老人,七八十岁的样态,无亲无故,辈分最高,说话也最有分量。我得知老人就是娟子说的赵爷,娟子说赵老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寨子,却比年轻辈的村民开明晓事理,村里男人打女人这种事,当事人在气头上,旁人劝不灵,老人一到就管用。

 

    老人心善却孤单,常常背着手徘徊,沉吟得最多的片语是:“造孽啊……”

 

    我见过老人一次, 那时我坐在院子里读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是那桩新闻:县城里一个女人——据说是有间歇性的精神病,深夜里趁着十岁的养子熟睡,用菜刀将其残忍杀死。

 

    老人从院门前驻足,扫视着我和报纸,当时我还不识得赵爷,便当他是村里哪一户的老人。我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村民们不解的议论:“城里人来我们这旮沓度什么假?”所以即便感知到目光,我也不急忙回视,只用余光看见老人摇摇头背着手,听见他模糊地呢喃:“造孽啊……”

 

    我合上报纸抬头,老人的目光透过雪茄烟雾正和我对上,那双眼褶皱混沌,却传出极锐极利的神色。

 

    “市里来的?”老人说话低却清楚。

 

    “是,请进来坐。”我起身让出门口。

 

    老人摇摇头,背着手就要走,又回头说:“好,寨里时常有几个文化人就好了。”

 

    老人走了,我手机也响了。

 

    阿刚会打电话来,这在我意料之中。我常说阿刚是警察中的工作狂人,他既要查这里,我又正好在,替他跑几回腿是躲不过的差事了。

 

    资料比较简单,并没有什么隐秘,几张女杀人犯和儿子的照片,女人的生活履历比较零碎,十年前来本市打工,后来嫁了在市里开饭店的前夫,收养了一个儿子,就是被害人,几年前前夫破产负上重债,两人关系破裂,此时女人在生活重压之下已有躁郁倾向,终致悲剧。

 

    阿刚说,女人进城前来历不明,他们也是刚刚得到线索,说她老家可能就在这一带。

 

    “那还查什么?”我皱眉,关乎这事情的传闻我在报社里有所听闻,但在我看来,隐情传得再神乎其神,杀人情节总是确凿无疑的事,真想不明白这帮警察跟着风挖掘什么。

 

    “她不承认杀人,坚称孩子十年前就死了。”

 

    “她疯了。”

 

    “也是。”阿刚脾气比我好,人家明知故问,他就明知也说,说话顺人意,做事却不阿。我重视他的交情一半是敬他的直,另一半却是感他的诚。

 

    阿刚说,他那边出现了特别的情况。

 

    我终于还是允了,教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打听十年前的旧事,纵使我有报社的历练在身,如此差事还是让我一时无从入手,思前想后,灵光一现地想起娟子说赵老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寨,家家户户的事他都熟悉。

 

    老人见我来访,沟壑的面容竟比徘徊在我门前那会客气了许多,开口还是低低的:“来啦。”

 

    不待我想好如何开口,老人自己跟我说起了最近寨子里的事,他说起娟子教得好,又说娟子下个月就要回公司了,寨里的小娃娃念书不上心,他就跟他们说道理,说念书才能进城里,到娟姐的大单位上班哩。

 

    老人连连摆手:“憨娃娃就是憨娃娃。”

 

    “会懂事的。”我说。

 

    待到我拿出那有女人照片的报纸,老人神色微变,极快地打量我周身,目光又迅速回归原处。有那么一瞬间,我疑心自己出了幻觉,这样一个山村老人的眼中竟闪过老骥神鹰般的锐利,就好像——青壮岁月的回光,哪里还显得出老态。

 

    那样的神色只显现了一瞬,老人又点上烟,皱纹随着他晃头一根根叠在额上。

 

    “警察也问这。”他终于开口。

 

    “您真不认得她?”既然警察问了,那便是没有答案了,我打算确认一遍就离开。

 

 

    三、芳

 

 

    告诉我那个杀婴的故事的人,叫芳。

 

    芳是娟子的朋友,我见到她时,她正帮娟子打理行装,就跟跨过门槛的我打了个照面。

 

    同样是文化人,从城里来的娟子是受敬重的,从寨里出去的芳则是村民们口中的谈资:三十岁了还不结婚、在县城里当美术老师……这些在保守顽固的村民眼里既是异端,也是引人猜测的神奇。

 

    究其原因,不过是对于从外面来的,人就憧憬,就觉着那是自由圆满的希望,对于从自己人里出去的,人们就带着点不置可否的酸溜溜的态度了。

 

    芳是生在寨子里的人,十八岁时考中了县状元,在那个年代参加高考中了状元,本是件祖坟冒烟的天大喜事,家里却仅仅因那天弟弟赌博输了钱,就在一片低落情绪里草草地决定不让她念了。于是某种逃离桎梏的野心萌生了,芳连夜从家里逃离,找县城的远房亲戚借了钱读完了大学,清清闲闲教上了书……后来父母突然双双去世,鬼混的弟弟没了索钱的源头,也就远走他方不再出现了,她才时而回家乡。

 

    “住得习惯吧,路可还熟么?”她笑着问我,那时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她俩跟前。

 

    “不太熟。”我实话实说,一边挽起袖子帮忙:“幸好赵老人家住得邻近,没太费周折。”

 

    “去找赵爷了?”芳手头顿了一顿,凝神听我详说。

 

    “打听点旧事情,大概十年前吧。”

 

    “喔……”芳转出门梁,身子斜斜地一绕,就把一个土黄的花盆拿了进来。

 

    她放定了东西拍拍双手:“问我吧,那些年我也在。”

 

    “那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女人,高颧骨,面相很深刻的。”我比划着,就要拿照片给她看。

 

    谁知芳旋即摇摇头:“那时候寨里没几个人,更没几个女人,真不巧,或许是我考学走了之后,从外面来的。”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模糊的念头,鬼使神差的问:“那孩子呢,十年前左右新出生过几个婴孩?”

 

    “三四家吧,你别看寨里小学还有几十个学生,那都是跟着别的小村落的家家户户,按政府的指示并了过来的。对了,那一个,也像是那一年刚生下的……”芳似是回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阴了。

 

    十年前的芳还是中学生,那是一个贫苦人过得不太好的岁月,庄稼人自己种着粮食,却连一个馒头都要一家人掰开了吃。芳算是家境好的,也舍不得费钱住那校舍,每晚下了课还要走几站路才回到寄宿的亲戚家。途经一座桥下石头很多,薄薄的水流冲刷上去,声音脆生生、沙沙的。

 

    这条河经过鬼蜢儿寨,会流到市里去。那天芳在一个执意送她的男生的陪伴下,从桥上走过时,隐隐觉得水拍石的声响与往常不太一样,她向下看去,大石缝里黑乎乎一团,也没看出所以然来。芳指给男生让他看,男生推推眼镜一瞅,惊叫出了声。

 

    第二天,芳和男生都没去上课,他们俩去县派出所里做了几次笔录,作为石缝里死婴的发现者。

 

事情最后如何了芳也不知道,后来似乎再没有人为此找过她,随着学业工作忙碌起来,她脑海里对这次惊悚事件的记忆也就淡了。

 

    整理罢,娟子想到河坝再走走,我们也随她一起去,却不期又遇见了赵爷,几个人寨子里的女人正在远处对着我和芳指指点点,老人背手踱步,一双目光看过去,女人们心虚地止住了闲言,老人身形不动,目光却能稳稳地移动回转,那目光亲切地招呼了娟子和芳,转到我脸上时,却不知为何增加了什么不明的东西,像过于谨慎的客气,又像惊觉和警惕。

 

    我摇头,一定是错觉,那只是一个未出过大山的淳朴又睿智的踽踽老者啊。

 

    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谈话上,死婴、杀子、选择不婚的女子、孑然一身的老人,这些无关却莫名契合的因素出现在身边,我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先秦古谣,“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

 

    我一分神,她们二人已经又聊了许多,我听到娟子问芳:“那事之后呢,家里大人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

 

    娟子问得不无道理,巴掌大又与世隔绝的寨里多了个死孩子,本地人总该知道点头绪,至少知道孩子是哪家的。

 

    哪知芳愤愤一摇头:“我从警局回来,家里人谁也不提那死婴,倒是揪住我跟那男生一起走夜路的事不放,问我好好走路怎么可能到那河边,还说寨子里人都知道了,正说我闲话哩,简直是轮着数落。他们没完没了,我在大人面前就提都不敢提这事,时间长了也就淡忘了。”

 

    我暗想,幸好芳第二年就考学出去了,若是再被洗脑下去,指不定会真的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杀婴的真正罪人无人问津,无辜者却被同样弱势者为难,那该是怎样的年岁!

 

    “我跟那同学其实关系单纯,爸妈就是死防着。不过后来我也就再无心恋爱,自由太美好了,干脆给它来个自由到底。”

 

    娟子噗嗤笑了,接着芳问娟子回去之后怎么打算。

 

    “该干什么干什么。”娟子有些黯然:“我差不多平静下来啦。”

 

    我深知娟子的心事。娟子大学里有谈了四年的男友,两人算是真心相爱,哪怕刀山火海也不能使那男孩弃她而去,可现实和野心却做到了。毕业后,面对爱情和绝好的发展机会的抉择,男孩踌躇了,直性的娟子岂能察觉不到他的犹豫,她也想浑不在意,可是一想那个分明优秀得根本不愁前途的男人,居然肯为了少奋斗十年就放弃女友,娟子的心就一绞一绞的,后来便心一横甩下一句“价值观不同”,一气之下下乡支教去了。

 

    我也不知道那男子最终有没有和他老板的千金交往,这既是娟子的伤心事,我便不宜多问。

 

 

    四、女人

 

 

    “养母杀子”终于成了大新闻,是阿刚没能料想到的。

 

    阿刚的调查中出现了特别情况,正是这个特别情况让案子再不能轻易以杀人了结了,也迫使得阿刚他们得马不停蹄地查那女人和死者的身世来历。

 

    阿刚也不知道法医怎么就一个偶然,惊人地验出那被害人竟是女人的亲儿子,也不知道那些记者怎么就报道出了尚未公开的消息。

 

    女人生过孩子,女人进了城,女人不能再生孩子,女人收养了自己的儿子。

 

    人们不知道的部分,有孩子的身世、城前女人的来历,还有她为何又如何,能够收养上自己的儿子。

 

    最先被询问的人是女人的前夫,阿刚曾想象,那男人总该是恶气的,是那种对妻子不耐烦的小老板的模样,一见面,却发现男人生着一副老实相貌。

 

    “为什么离婚?”阿刚听说过那女人结婚几年怀不上的事,早有传言说她是遭了婆家的厌弃。

 

    前夫的回答出乎预料:“她有精神病。”

 

    察觉了阿刚的皱眉,男人赶忙解释:“不是骂人。她真病,饭馆倒闭后就一天天地不对劲,我想着就是一时情绪,也没在意,哪知先是摔东西骂人,再就是闹离婚,拚着命不跟我亲近,带着儿子住出去没几天,就杀人了。”

 

    阿刚停笔抬眼:“完全不是因为不育?”

 

    “听那些人瞎说。”男人语气又怒又苦:“我要是隔应这,又何苦收养一个,好端端地养这么大?”

 

    男人接着转低了声调,似是叹息自语:“不是亲的,人也有感情。”

 

    女人先疯,后离婚,再杀人,原因不明,这是男人陈述的版本。

 

    阿刚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女人当初打过挺多份工,在美甲店干了几个月,又在发廊干过几年,后来落脚到了一家饭店,饭店说大不大,生意倒也兴隆,女人来的那时候刚刚在同一区开了家分店,饭店老板就是男人。

 

    前前后后也雇下过十几号人,当老板的男人却独独注意到了女人,男人说,那些打工妹越是穷旮沓来的,就越是心比天高,不但心眼多,还有点装腔作势的虚荣。可女人不一样,她干啥都勤勤恳恳,有忙就帮,不计较那小恩小惠分分厘厘的得失,那样子就好像她是个给人添麻烦的、不吉的人,能容她在这匆忙城市里有一方立足之地,已经是天下人待她至大的恩惠了。

 

    男人看上了她的知足,或者说她那达观而悲情的模样,毕竟牵引了一个市井男人心里的意气。她成了老板娘。

 

    “她,怎么样了?”问话最后,男人问阿刚。

 

    “还是那两句话。”

 

    那两句话男人在探视女人时,也听过。一句是“孩子十年前就死了”,另一句是“没杀,不是我杀的”。

 

    男人并不知道女人生过孩子,更不曾得知,他视如己出的养子竟是前妻的亲儿,阿刚不知道,这个经历了破产、婚变、丧子与血案的平凡市民如今怎样看待他的前妻,看待她那隐瞒了五年之久的秘密,她那虐杀骨肉的暴行。

 

 

    五、阿刚

 

 

    我依旧跟娟子在小院里住着,芳回去代课外班了,虽然刚放暑假,娟子教的小孩子们却成天来找她玩闹,孩子们人小,心却不空,知道该留恋的人要惦记。

 

    热闹是比上学时热闹,我却觉得这些日子寨子里少了些什么,思前想后,村民还是那些村民,寨子也还是那个寨子,最后还是娟子误打误撞地一提:“咦,最近是不是没见过赵爷?”

 

    果然,那个爱背着手在各家各户门前转悠的老人,近来却见不着人了。

 

    我心头闪过一丝疑虑,又旋即将这模糊的猜测抛之脑后:“或许去别处了。”

 

    娟子摇头:“在呢,昨夜灯还亮着。”

 

    我便不再说话,最后的几行报纸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我将报纸往身侧一铺,身子跟着挪到了台阶上坐着。

 

    “娟子,可能是因为我。”我终于看着娟子:“我去问了赵爷那件事。”

 

    “问就问了,那有啥。”娟子不以为意:“都说赵爷性子耿直,但心肠热,才不计较你一个姑娘打听事情。”

 

    “我还没说问的是哪件事呢……”

 

    “你当然问他知不知道死的那个婴儿是谁家的咯。他说不知道?”

 

    “他忽然变了脸,正色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说了那话之后眼睛就冷冷地避着,再也不看我。”

 

    “为什么?”娟子惊奇地睁大眼睛。

 

    “我哪知道,就问啊,他老人家小声地说了几句乡下条件差住不惯什么的,匆匆走了。”

 

    我和娟子正要说下去,一阵匆匆又轻快的跑步声踏着黄土而来,跟着出现了一张笑脸,笑得跟迎春花似的,那孩子转过花圃就朝娟子扑过去:“娟子老师!”

 

    娟子喜爱地拉住孩子的双手:“今天妈妈不要你帮忙啦?”

 

    我认得小姑娘,她是娟子班上最年幼的学生,她爸就是那天歪打正着给警察抓了去教育的李嘴。

 

    “李小菊以后要像娟子老师,会算算术还会写好看的字,还会……”小姑娘绞着食指,似乎心里觉得娟子很厉害,会许多她说不上来的事。

 

    我心里暗笑,娟子是学计算机的,我们曾笑她字丑,横平竖直跟学写字的小孩写出的棍棍似的。

 

    “等我和老师一样了,就去找老师,老师别搬家。”

 

    娟子别过头,眼里的不舍怎么也藏不起,她含糊地说:“也不一定要像我啦,这位李姐姐,是作家,或许也可以是大作家。”

 

    我连忙摆手:“可别啦。”却听那小姑娘惊奇地喊道:“警察叔叔?”

 

    门口进来一个蓝格子衬衫的人,却不是警察,而是阿刚的女朋友安雅,安雅后面跟着进来了阿刚。

 

    安雅笑呵呵地朝我迎来,阿刚则假装生气:“为什么她是姐姐,我是叔叔?你们欺负警察吗?”

 

    安雅说:“别吓坏小朋友,赶紧办你的事去,大男人别在这耽搁我和李两个亲近。”

 

    阿刚对我吐吐舌,安雅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即便已定婚做了阿刚的未婚妻,还是跟大学时一般爱疯闹。

 

    晚上我们四个老同学在小屋里坐定,阿刚开口:“你说的事情我调查过了。”

 

    “我其实也知道没有关联。”我略微感到歉疚,听了芳的故事以后,一种莫名的冲动使我打了一个电话,将那个死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阿刚,想不到阿刚竟真的费心查证了一番。

 

    “也不是全无关联。”阿刚似是在安慰我:“十年前死的婴儿跟今年死的受害者确实无关,但换个角度想,十年前出生的弃婴,和十年前生过孩子并遗弃过孩子的女嫌疑人,不就有关联了?”

 

    “这关联又怎么可能成真?”我觉得十分牵强。

 

    “不知道,所以还得查。”

 

    我转而问:“安雅怎么也来了?”

 

    阿刚努努嘴,仿佛让我问她自己,我看向安雅,只见她倒了杯干啤不以为意:“家里太无聊,想来找你和娟子住几天。”

 

    娟子噗嗤笑了:“鬼蜢儿寨是风水宝地,把城里的才子佳人都吸引空了可如何是好。”

 

    阿刚走后,我问安雅:“你怎么看。”

 

    “阿刚搞复杂了。”安雅说:“就是精神暴力,男人对女人精神暴力,时间长了就逼疯了,有的人疯了就要杀人。”

 

    “那位丈夫不像是这种人。”我很惊异,安雅何以如此肯定。

 

    “精神暴力不是看得出的。今天跟你说十句话,明天九句,慢慢地冷落你十年,算不算暴力呢?今天要看你的短信,你就给他看了,明天你不想让他看,他就不乐意一口咬定你有事相瞒,这样慢慢地控制住你十年,又算不算得暴力呢?”

 

    安雅说得有道理,我一时无从反驳,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选择了独身,至少自由安逸,不用为这些压死骆驼的稻草一样的危险所累。

 

    截止目前,对于一件案子,每个人的说法似乎都不尽相同。女人曾经的同事、饭店的员工都同情地以为,是男人抛弃了不能生育的女人,将她逼上绝路的,而调查之后的阿刚却断然否定了这种看法,他说男人很老实,即便经历破产,依旧给离他而去的女人分了大半财产,男人待女人不薄,查究下来,倒更像是疯女人瞒着丈夫把她跟别人生的儿子留在身边,在男人遇到挫折时无情离婚,又疯疯癫癫做下了杀人的恶事。

 

    安雅竟有第三种看法,她觉得男人对女人不是不好,也不是好,是单纯的精神上的压迫,逼得她主动离去还成了理亏的那一方,逼得她在心理上终于承受不住。

 

    刚子自然不同意,他反驳过安雅:“如果你见到那男人的脸,就知道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女人的不是。”安雅吐吐舌头。

 

    那天晚上,我们和安雅共床而眠,农村的炕头破败,我初来乍到时每每休眠不安,安雅却不在意这物质条件,径自舒展开身子躺下,畅快地叹了口气。

 

    “李,我真怕自己老了,老得变了。”

 

    “怎么说?”我翻身面朝她。

 

    “我妈年轻时候走南闯北,现在却我爸不在家都慌慌张张,检查门闩,半夜睡不着……”安雅抿抿嘴:“我现在什么也不怕,阿刚忙到多晚,我都不会打电话催他回来,我让阿刚事业为重不用儿女情长,我让他节省一些别给我乱花钱,我说我就喜欢好好给人民办事的警察。现在是没问题呀,可是就怕我老了,变了,变得坚持不下去了。”

 

    “你可以试着沟通呀。”

 

    “我要求什么他当然会答应的,可然后呢……我可能会学着撒娇,粘人,变胆小,变得怂,离了谁都不行?那是前功尽弃,李,我们苦苦支撑,不就是为了不用那样子活吗?”

 

 

    六、婴儿

 

 

    阿刚第二天清晨再来的时候,脸上微有喜色,一进门便对我们道:“我昨天见到一个位老人,上次问他认不认得照片上的女人,他一口否认,昨天在路上再次遇见,老人却主动要求见见那女人。”

 

    “老人?”我和娟子异口同声,我问:“是姓赵的老人家吗?”

 

    阿刚点头,我和娟子对视一眼,均不知为何多日未露面的赵爷,就正好被阿刚遇上了。

 

    娟子问:“为什么见她?”

 

    “老人说他们十年前是见过几面的,女人或许记得他,或许他能引她说出些什么。”

 

    “那怎么办?”

 

    “还不知道,已经打电话请示上级了。”

 

    后来的事,我是从阿刚口中听说的,从未离开过寨子的赵爷独自跟着阿刚进城,他果真见到了那女人,那女人也果真说了那两句之外的话,惊得在场所有警员呆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做笔记。

 

    女人说:“赵叔,你说的对。”

 

    又说:“造孽啊。”

 

    “不是,不是。”赵爷一遍遍地呢喃着,像是要解释清楚什么事情,又不知道对着一个疯子怎么说通它。

 

    女人喃喃,赵爷也喃喃,两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刚子一侧脸,看见赵爷泪流满面,那泪水似乎也泛着黄透着黑,从老人那干涸皱缩的面颊滴下来。

 

    女人说,那孩子凶,是个孽障。

 

    女人说赵叔早就这么说了,她犯傻非要不信。

 

    “都怨我,软了心那么一闹,留了这孽障活路,害了好些人。”

 

    “我的错,我的错。”赵爷捂着头身体弓得更厉害:“不是,求求你。”

 

    “不是?”女人忽然神情凶恶起来,挣得脚镣直作响:“那你说,他爸人回寨子时多精神一个人啊,出了寨子就不要我了,喝酒吸大麻,死的时候简直没个人形,给害得多惨!”

 

“那是我造的孽…… ”老人的身子颤抖着,阿刚连忙上前搀扶。

 

    “胡说!”女人又是厉声一喝:“那我呢?之前日子过得好好的,生下来这孽障之后天就变了。后来孽障死了,我才好容易进城过了两天正经日子,又再嫁了人,结果这孽障阴魂不散,好巧不巧又回到我跟前,我怎么就偏偏想到了收养个孩子,偏偏就又见着了他,这是天要他作妖啊。”

 

    “我做了糊涂事,又不敢说,我怕说了好日子就没了。赵叔,其实那时候我还不太信你,我居然不信你……我想着也许你说他孽障是骗人的,就留他在了身边,可是日日夜夜心不安呐。果不其然,他回来后啥事情就都不对了,饭馆子开不下去了,我男人一天跟我说不得几句话,我头疼的很,自己去体检,查出来是根治不成的病……”

 

    听着女人的哭腔,看着老人的脊背抖得愈来愈厉害,阿刚他们心里都没来由地悲痛,简直要被女人说服了,她人生的一切不幸就是都来源于被她砍死的那个孩子!但理智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一切都过于离奇,还有太多事情未解开……但阿刚已能隐隐摸到故事的线头。

 

    出了看守所,阿刚轻声对神情空洞的赵老人说:“多谢您,但我仍然不明白,这究竟是……”

 

    那个孩子为什么死了又活了,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说孩子是孽障,还有,是什么让女人如此坚信“孽障”之说,坚信不移地把一切苦难归因于一种分明迷信的解释?

 

    “孩子有两个。”老人说。

 

    “在我们那代代相传,双生子是凶兆,要杀掉才能解咒辟灾。”

 

    赵老人的父亲是族长,寨里年轻的小伙带着孕妻回寨,小两口却生下了所有人都深信将会祸害整个寨子的双胞胎男孩,整个寨子乱了,那时的赵老人只知道,他得主持这一切,得主持住这些人的信仰和命根。

 

     后来阿刚听同事们说,老人走后女人一直抱膝坐着,她说:“别抢我的宝宝,好宝宝……”

 

     她说:“别杀他。”

 

     她说:“妈妈才不管呢。”

 

     她一直絮叨着,絮叨到困极而眠,絮叨到身在梦中。

 

    

 

    七、螽斯羽

 

 

     那一年天寒,初春河水还是刺骨的冷,年轻女人被逼得站到了那桥上,怀里抱着红花布的棉被,两个小儿滴溜着圆圆的眼往外偷看,却也不啼。

 

     天色已经全暗了,野风呼啸得像是鬼在哭,桥下站满了男男女女的村民,为首的是那姓赵的,嘴巴一刻不停地在动,脸上一会怒一会笑。他好像是在劝女人,又要还很年轻稚嫩的小伙子“劝劝媳妇”,可是妖风口子里的女人什么也听不清,她的心已经给冻到了深涧之底。

 

     后来便不知怎么开始了抢夺,没有人记得那棉被是被人抢过之后丢下了桥,还是因为女人自己的失手而掉落的,赵老人只记得那天的最后,女人独自坐在桥下流着眼泪,几个男人劝说不过,后面已经有人困得闹着要回去睡觉了,毕竟折腾了一整晚。

 

     所有村民都默契地绝口不提那晚之事,也都忍着心不去知晓那两个年轻人的下落。

 

     不知怎么地,一个婴孩竟活了下来,他被人救起送到孤儿院,在人间多留了十年后还是随孪生兄弟去了阴世,带着“孽障”的怪异定义。那小伙子后来含恨舍妻而去,如女人所说地染上了毒瘾,出车祸,死无全尸。女人进了城,她拼命地工作,不知为何恨不起来那些害死她儿子的人,反而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这种感觉愈来愈明显,以至于后来的她死心塌地相信着姓赵的,她自我麻痹——或许那些人真是为了她好哩。

 

     只有那些夜深人静的噩梦里,女人才会想起她也曾死死地守护着棉被说“我不信”,也曾站在那高耸的桥头上对着孩子说:“就算是诅咒,妈妈也不在乎。”

 

     梦一醒,就忘了,那个女人毕竟不是现在的她。

 

 

     我和娟子正谈论着这件事,感慨不已之时,那精灵般的女孩小菊又蹦跳着来了,身后还跟了一大帮小孩子。

 

     我知道他们是在自发地为老师辞行。

 

     娟子红了眼眶,她转身拭泪,回过头却觉得头顶阴凉,一个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

 

     我惊讶了一秒,随即打心底地为娟子开心。我认得那个人,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脑子转得极快的小菊已经奶声奶气地指挥起了小伙伴:“向后——转!齐步——走!不许看啦,不让小朋友看的。一二一!”

 

     那男子和娟子紧紧相拥,他说:“我要和你一起过这种生活。”

 

     娟子的男朋友辞去了那所大公司的工作,刚刚进入社会的他如愿尝到了职场的忙碌充实,独自一人时却总是回味读书时无忧的时光,他发觉,娟子已经是深入他生命的存在,那些未来的功名建树,其实都不如年轻的当下珍贵。

 

     后来我们还陪着芳回了一趟父母的旧宅,时隔十年,旧屋几乎化作一网朽木,芳环顾了一周,指给我们看家里的橱柜,那是她出逃前偷钱的地方。出了房子,她临时决定买几柱香,要去父母亲的墓地看一看,这些年里她还从未给父母亲上过坟。

 

     再后来,娟子就随她男友去了,他们想赶在娟子回单位报道之前,再去南方来一次旅行。

 

     我又在寨子里住了些日子,在乡下把手头的剧本收了尾,之后独自搭车回省城。面包车依旧塞得满当当的,后备舱里预先放好了小马扎,司机已不再是我来时遇见那个黑面皮汉子,但依旧开一开停一停,捡拾着一路上小村小寨口等着搭车的人。

 

     我将头靠在椅背和车窗的夹角,闭目缓缓构思新的报道,忽然身体惯然前倾,继而后仰,发动机声呜咽似的熄去,车又停了。我忽而听见击打的声音,在离土路二三十米的方位,那声音三下一组,“丁丁丁”,又夹杂着一种低些的响声,也是三下一组,“当当当”。

 

     就好像关于地震的新闻里,困在石壁中的人依然不懈敲击着的、求救的摩尔斯电码声,它们汇成一片连续的点和顿,盘桓在大山上空。我睁开眼,前方在修路,踩在大石上拿铲挥镐的,是好几个浑身精光只穿着短裤的青年人,在我后来的记忆中,那石头竟是见所未见的大,而那些汉子腹上的肌肉虬曲鼓起,健壮得泛着力量的光。

 

     “修公路哩。”那新司机也说。

 

     司机后来还说了什么,好像是说公路计划什么什么时候通到寨子,又好像说,是国家哪一年推出的好政策,我没有听得太清了,我隐约看见那些修路青年的铲下有火药似的物事,接着便被一声震天的巨响撼动了五脏六腑。

 

     我终于知道,那“丁丁丁”和“当当当”的音调像什么了,我的脑海里盘旋起诗经古谣的音韵——“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青年汉子们在欢呼着,那自上古就存在着的、拦在大山与世人间的巨石,裂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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