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途无归
一
吉普车马力足,声响也大。它爬坡,我们都得提高嗓子说话。
“孤峰,还要多久?”蓝鸽取下嘴角叼着的细烟,语调波澜不惊。
我意识到车上唯一的女子是在叫我,赶忙答:”不远了,就在上面。”
前排驾驶座,单手握方向盘的将军发出一声冷笑。他将左臂架在窗框上,回头深深地看我和蓝鸽一眼:“还着急这几分钟,怕反悔?”
蓝鸽轻哼,我们各自看向窗外,都没答话。忽然间,我身体前倾,只能死死抓住将军的椅背,才不至于磕到脑袋。
“停车干吗?”蓝鸽不悦。
“最后的机会,想反悔的现在下车。”将军大手一摆,在后视镜里咧嘴笑:“谁要走,我都祝福。”
没有人动弹,我偷偷地瞥蓝鸽,她简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冷着一张美人脸。说来丢人,这一程下来,我的手汗浸湿了衣角。
一直没有作声的副驾驶——星,这时轻声开口:“将军,小心点开。”
“老哥我大半辈子没人关心死活,在最后这路上,反倒遇了个提醒我注意安全的。”将军乐了,哈哈笑着重新发动车子,仿佛这辆吉普车并非驶上不归路,而是即将带我们展开愉快的旅行。
“山路上行车,还是……”星还想再说些什么。
“不会撞上其他车。”我打断道。目的地将至,我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枫香坡景区临时关闭,直到下周一都不会有人来。”
我对这一片儿熟悉得很,将军在我的指挥下,沿着一条只有当地山民知道的土路进入景区,再往上就是坡顶。
我们四人是在一个名叫“司徒有约”的隐秘网站上认识的,经过几天的交流,我们一拍即合。毕竟,登陆这种网站的人目的都很明确——约几个人一起自杀。
这也是我们在现实中仍互相称呼网名的原因。
年纪最大的将军负责提供车辆,我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负责为大家规划死亡地点,星负责准备自杀工具。蓝鸽是最后关头才下决心加入我们的,出于绅士风度,我们并没有要求她做什么,只是请她按时到约定的出发点见面。
对于年轻女孩子的求死情绪,我们几个男人此前都半信半疑,不过既然已经成行,大家也不好再顾虑太多,人一齐,就果断出发了。
“等到了上面,最后再聊聊?”我终于有勇气侧过脸,直视蓝鸽那双漂亮眼睛。
蓝鸽轻蔑地耸肩:“还聊?我们已经聊得太多了。”
二
车经过最后一个弯,之后的系列事情仿佛全部发生在一瞬间,没错,死亡确实就是一瞬间的事,但我们没死,而是意外地翻车了——是字面意思上的“翻车”,而不是线下流行的某种网络用语。
吉普车在山路急弯处忽然失控,连过山车都不敢坐的我,一时间感觉天翻地覆、头下脚上,眼前恍恍惚惚地有红光蓝光闪烁,最后是漫无边际的白雾。最后眼前的雾散了,我被浑身的剧痛和旁边人的呼喊声唤醒。
“孤峰,醒醒!”女子的声音遽然提高,我终于看清蓝鸽的面容。
地震了?脑海里不知为何闪过这个念头。不对,我旋即意识到,我们是在山路上出了事故,整个车子直接翻过栏杆,滚下千仞高的崖……可我依然活着,蓝鸽也活着,将军呢?星呢?我伸直脖子,看不见。
车子以头高于尾的角度倾斜着,它还在晃动!
“你终于醒了,帮我。”蓝鸽盯着我。
我总算明白了状况——车子落在低于刚才的路面几十米、从峭壁上突出的断崖上,但崖面极其小,整个车的后半部实际上是被崖下的几棵树木托着,在我昏迷之时,最粗壮的树枝已经断了,车从断崖上再次翻落,只是时间问题。
我抬起手臂,尽管血流如注,幸好都是皮外伤。窗外,断崖的边缘与我的座位隔着一步之遥,距离蓝鸽却很远,她没有脱身之法,只能等我醒来。
我拉开车门,尽量忽视脚下的万丈深渊。伸开左腿调整重心时,我浑身抖得难以自制。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尽可能地让动作轻微,以免加速车子的坠落。踏上崖面,我注意到将军胡子拉碴的脸遍布鲜血,脑袋偏在一侧,生死未卜,星的状况稍微好些,他的眼皮动了动。
“星,你怎么样?”我问完这句,迅速绕至右侧,思考营救蓝鸽的办法。
“拉住我的手。”我用一处凸起的石棱卡住脚,以免万一发生不测,我也被拖拽下去。我瞧着慢慢拉开车门的蓝鸽:“别怕,有我……”
没等我说完,蓝鸽已经敏捷地握住我的手,纵身跃到崖面上。她倒是毫无畏惧,我尴尬地轻咳两声,与此同时听到了星的回答:
“不太行,我右手骨折了。”
“将军呢?”蓝鸽问。
星伸出左手试了试:“还有呼吸,但是看样子……”
“先把他们弄出来再说。”蓝鸽给我一个眼色。
正当我和蓝鸽协力把星抬起来的时候,吉普车因为前部的重量骤减,猛然后仰,剧烈的晃动将我们三人吓得不轻。
我和蓝鸽把星扶到崖面上,返回去营救将军,我壮着胆子在崖边站稳,将男人的上半身拖出驾驶舱,示意蓝鸽等会拖住脚,却发现用力受阻——不好,将军的腿被变形的车舱卡住了。
蓝鸽做出了一个令我惊诧的举动,她蹲下身子,以近乎趴着的姿态伏在崖边,上半身钻到开着的车门下,她伸手探入车舱内,试图把将军的鞋脱下来。
如果车不巧在这时坠落,她也会被带下去,生存可能渺茫。
“他可能,不一定……”也许是吊桥效应的缘故,这一刻,我唯独不希望蓝鸽死去。
“他有救,安全气囊起了一定作用。”蓝鸽一边说着,一边把将军的腿扯出车舱,语气竟然像调侃一般:“如果你们都像我一样习惯系好安全带,就不至于一个个的,都伤成这样子。”
“蓝鸽,小心!”看着车轮滑动,抱着将军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尽力气大喊。与此同时,一股力量握住我的左腿——是星,用他仅剩的能够活动的左手。
她迅速屈膝,像一只动物般缩身,几乎同一时间,我奋力把将军拖回崖面,然后迅速地腾出双手,拦腰从背后抱紧蓝鸽。
几声脆响,是树枝齐齐折断的声音。一秒钟后,崖底传来吉普车落地的巨响。
没等我缓过神来,蓝鸽已经脱下风衣,将它撕扯成布条。她走向出血最严重的将军。
看着几分钟前还冷冰冰、一副厌世态度的女子,这时却耐心地给人包扎,我忽然觉得她陌生得可怕,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搭话:“你学过护理?”
“嗯。”她话不多说。
微弱的低厚男音,突兀地插进来:“我这是……死了?”
我们三人齐齐看向苏醒的将军,竟然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我倒不是笑他把这里当作了阴曹地府,而是忽觉人的意志真是脆弱得荒谬,路途上的一点小岔子,就让大家都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看来是没死,出车祸了。”将军叹息。
“人生还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盘腿席地而坐,凝视着蓝鸽的一双巧手:“我们在这几天里聊完了彼此一辈子的话,简直到了今天不立即去死,就熬不到明天的程度。谁知道寻死的路上还能翻车,这下倒好,求死四人组,变成绝地求生团队了。”
“就这么放弃了?”将军忽然咧嘴笑道:“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活的时候优柔寡断,没把日子过清楚,现在就连寻死的决定都能被打消。孤峰,你也别搞诗人那隐晦的一套,你们就直说:变卦了,想活了,怕死了,是不是?”
“我怕痛。”正在任由蓝鸽包扎伤口的星,立刻反驳般地开口道:“我跟着你们,就是因为将军承诺过,说那种死法绝对不疼。”
星怨气很大:“让你在山路上小心点开,现在倒好,胳膊疼得要死,嘶——请,请轻些。”
至于我,没有承认怕死,也没有否认,只是望着将军苦笑:“想不想死,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别忘了景区现在关闭,要被人发现,起码得等到大后天。不想死,你也得有本事撑到那时候。”
一时间,蓝鸽的手滞住了,将军的笑容僵在脸上,而星的反应最剧烈,从头到脖子都变得煞白。
“都怪你,你故意往崖边开,想一起摔死省事是不是?说什么计划用汽车尾气自杀都是骗人的!”若不是被我拉着,星的脑袋恐怕已撞向遍体鳞伤的将军,他忽然转向我,怒目圆睁,眼眶发红:“你也骗我,你们是一伙,都是骗人的!三天,我们没食物没多少水,要撑至少三天啊!”
“星,你冷静一点。”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对于当下的处境,我大脑一片空白。
“你不是来寻死的吗?”虚弱的将军也被激怒,反唇相讥:“好,好啊!我提供计划提供车子成全你们,反而成了罪人。坠崖确实是我不小心造成的,但我也付出了代价,我……就没打算活过今天。”
“我不想死!”星终于崩溃大哭:“我就不该来,不该来……”
将军继续说下去:“而你们一个个的,说是相约一起死,可别忘了我给过你们机会——在前面的路边,我停了足足三分钟,你们当时没有下车,现在又怪得了谁?”
星依旧痛哭着,我在两人中间劝架,绝境之下,情况实在不乐观。
在此期间始终一言不发的蓝鸽,给最后一个人——也就是我,包扎完伤口之后,悄然转向悬崖,我们刚刚发觉异常,她已经纵身跳了下去。
从车祸开始,一直默默积极救助我们的蓝鸽,决然地放弃了她年轻的生命。
我们三人都张着嘴,都发不出声音。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最后才决定加入自杀团的女子,这个看上去更像是因为失恋或者前途迷茫而一时抑郁的女子,这个在赴死的吉普车上依然系好安全带的女子,这个事发之后,表现得比谁都更在意生命的女子,竟然……是我们当中死志最坚决的人。
三
吉普车坠崖的第二天,将军死了。
学过护理的蓝鸽说,他还有救,但那指的是,他被拖出车舱后立即送医还有救,而不是被困在风疾夜寒的断崖上、任由伤口恶化还能有救。
事实上,将军的伤势是从后半夜开始恶化的,在那之前,他精神好转了许多,现在想来,是人到大限之前的“回光返照”。
我们,三个苟活下来的男人,在夜间的寒风中发着抖,聊着天……星和将军总算放下了白天的芥蒂,我们什么都谈,谈得最多的内容还是蓝鸽。
聊天的时候,我们的身上还都缠着她的衣服上扯下来的布条。
我们三个男人很了解彼此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沧桑与无奈逆流成河的自杀原因,但我们都不了解蓝鸽,只知道她是因为某种打击患上了抑郁症。
即便是同为自杀者的我们,也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能让一个明明如此在意生命的女子心如死灰,对世间毫无留恋。
“也许正如中岛美嘉所说,想死的人,都是因为对于活着这件事太认真了。”我拆开身上最后一包香烟。
“你们获救以后,如果能找到她的遗体……唉。”将军忽然转变了口气。
这个不久前还咧着嘴,嘲笑我和星“怂了”、“不敢死”的男人啊……我的心底忽然泛起哀伤。
“好。我们三个人约定,一起安葬蓝鸽。”
蓝鸽的死,让我们剩下的人,各自找到了不想现在死的理由。
星极度怕痛,看见仙人掌都会吓得瑟瑟发抖,上吊跳楼割腕一律不行,只能接受在昏迷中离开。将军最怕尸骨腐烂无人收,所以一直想选一个不妨碍别人、又能被发现的地点,所以找上了最了解本地的我。
至于我,说不清太明晰的理由,也许是蓝鸽那双美丽幽深的眼睛摄人心魂,让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与死尸共处,毕竟于身于心都不利于绝境求生,于是一等到白天,我和星就分别抓紧将军的双手,把他的遗体缓缓下放到崖壁下方的一个凹洞里。
“会不会,有人提前来这里?”这天,星用虚弱的声音问。
“不太可能。”
我暗想:老兄,你可是来自杀的,是你们口口声声要求我挑一个绝对不会被打扰的地点。
“那会不会,”星吞了口唾沫:“到了大后天,我们已经没力气了,就算他们来,也发现不了……”
“我尽力。”我苦笑着说:“只要游人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求救。”
入夜,气温骤降,我和星靠得近了些,却也没再说话。能够聊的话题,我们尚未谋面之时,就已经在“司徒有约”聊尽了,现在再旧话重提,只是在徒徒地浪费体力。
月亮隐入云中,彻底看不见了。寒冷已经剥夺了我一半的思考能力,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星问:“你带了食物吗?”
我闭着眼睛摇头。
他又说:“我饿。”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见我没反应,他小声问:“孤峰,你还醒着吗?”
古怪的很,乏力像难缠的梦魇将我扼住,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够动弹喉头,正要转头去看看星在做什么,却听到一声尖锐细微的、撕扯塑料的声音。
我微微眯眼,隐约看见星在用独臂配合着牙齿,撕扯着一块像是巧克力的东西的包装。
两个伤者,在荒凉无人、寒风萧瑟的崖面上生存至少三日,哪怕是携带食物的情况下,也颇为困难,更何况我们……根本就是冲着死亡而来、无备而来!
我不怪星等我睡去才拿出仅有的食品,这段时间水米未进,他恐怕饿得太狠了。生死面前,人有点私心无可厚非。
于是我继续装睡,实在不想让星觉得尴尬。不过,手臂骨折的他拆开食物实在困难,那撕扯声持续了很久,也折磨得我心烦意乱。
我能感受到星愈来愈不耐烦的心情,到后来,他已经不顾忌动作太大会将我惊醒了。
忽然,撕扯声停止了,伴随着一声克制的、低而轻的惊呼。
静默,尴尬的静默。星一定遇上了困扰,正在犹豫是否求助于我,而我,正在犹豫是否“醒来”。
最终,还是我沉不住气,睁眼转头:“怎么了?”
“你……你都看见了?”夜幕模糊了星的面容,但我可以想象出他的窘迫神情。
“怎么了?”我回避他的问题,并坐起身。
“掉下去了。”星颤抖着伸出手臂,遥遥指着他身侧的崖边——那里,那里的底下,就是我们暂时安放将军的地方。
“对不起。孤峰,我不应该。”星痛苦地抱着头,愧疚不已:“因为那是我仅剩的一块,我就一时糊涂……唉,都怪我不好,现在我们谁都吃不到了……你去哪里?”
“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抱歉的。”我走向崖边,手中握着从随身包里取出来的绳子——惭愧得很,我带着这东西原本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以防万一,若是在原本计划中幸存,还能赶在好心人到来前自挂东南枝呢。
还真是命途无常。
我一边将绳子系在腰间,一边观察那处凹洞,巧克力就在洞口边缘处,即便如此,探取它依旧不易。那洞在低处,我们当时安放将军的尸身,只需拉着他的手臂对准位置,他落下后就在重力作用下滚向洞的深处了,但我现在要做的是亲自下到那里,取回食物再攀爬上来。
星阻拦我不住,只好也走过来,借助耸立的大石块,用单手帮我拉紧绳子。
感谢黑夜,让我不至于再被下方的万丈深渊吓得面如土色。
降落至洞口的位置,我迅速闪身落脚,谁知那洞口石块松动,竟被我踩落下去!
我原本没有踩空,但那块巧克力却顺着石块滑落的痕迹移动,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野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回身轻蹬洞口,整个人空空地向那枚巧克力扑去,总算将它攥着手里,而这时,我也彻底失去了着力点,完全靠星拖拽着身体,而悬在半空中。
星大声惊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便自由坠落了好几米,才重新被他紧紧拉住。
我们二人都惊魂未定,星用力将我拖起,上升至洞口的高度时,我下意识地往里看,想看看将军的样子,但里面似乎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这个洞究竟有多深呢?罢了,只要我带着这坟墓的位置活下去,将来的救援人员就一定会找到将军。
回到崖面,我把巧克力递给星,他摇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不要了,谢谢你。”
我看着他手上深深的勒痕,直接撕开包装,将里面的东西塞给他:“要坚持下去。”
星愣了愣,费力地将巧克力撅断,分给我一半。
“我还不太饿。”
嘴上这么说,我还是接过巧克力,塞到上衣口袋里,返回避风处睡觉。
这是我见到星的,最后一面。
四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打量周遭,天色已经大亮了,却不见同伴的身影。
他大概是去找食物了吧。我下意识这样想着,准备睡个回笼觉。
不对!我惊坐而起——这小小崖面,还没有酒店里的豪华双人床大呢,够不着上面,及不着下面,他去找哪门子的食物啊?
莫非,他已经找到了回到上面的方法,丢下我一人溜了?
也不对啊,星胆小怯懦,不愿跟我分享巧克力可以理解,找到了求生路线却不叫上我,也太难以理解了。
那么可能的情况就只有,星,清醒或者精神失常地,像两天前的蓝鸽一样,从百米高空坠下,将自己埋葬在人迹罕至的碎石嶙峋中。
呆望着凄惨的崖边,我并不是太难过,因为预感到自己也命不久矣,不吃不喝撑过三天以上,这是超越人体极限的奇迹,而接近三十年的阅历证明,奇迹从来都不属于我。
唯一令我担忧的是,有些事情不太对——我不太饿,也不太干渴,或许就像冻死的小女孩在弥留之际看到温暖的炉火一样,我也身处于超脱现实的幻觉,感到虚弱,感到生命在流逝、精神力渐渐抽离身体,唯独不感到饿。
事实上,每次梦醒,我都有一种明确的饱足感,并因此而短暂地恢复精神、思考处境。
我想过恐怖的可能性,没有深究的原因是,一来自己并没有梦游的习惯,二来呢,我实在无力动弹,更何况,将军的尸体已经被藏在洞穴里……
等等,洞穴!我想到又一个可能性,这崖面周围,还有另一个可以藏人的去处——洞穴。
我看到昨天使用的绳子,仍然缠绕在耸立的石头上,星为什么去那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将军的尸身,难道星……
不,不不,我宁肯相信,星是饿极而出了幻觉,他一定是吃完了最后半块巧克力,感染的伤口让他神智不清,导致他的脑海里只剩下我们最后取得食物的画面。
潜意识里,我是从崖面下的洞穴拿到食物的,所以食物在那里,只要去那里,就能找到东西充饥,所以星去了。他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再也无法安坐,无论星是在深渊里粉身碎骨,还是在洞穴里寻找“食物”,想到那个我身下几米处的空间里,可能有两具尸体,或者一具尸体和一个癫狂的人,我就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次下去,亲眼证实一下。
反正,我也是一条腿踏进鬼门关的人了。我这样想着,再次把绳子系在腰间,拉了拉,很结实。
没有了星的帮助,我放开每一寸绳子都十分小心,终于以龟速抵达了洞口。
白天的洞口,依旧黑漆漆的,空无一人。
我狐疑地迈步前进,没有人,还是没有人!
疯也似的,我踉踉跄跄地扑向洞穴最深处,抚摸洞壁上每一处凸起,试图寻找支路或者暗门,却一无所获。
有人来过这里,只能是星。这么看来,他趁我入睡,冒险回到这里,然后带着将军的尸身或残骸,从洞口跃出。
我回到洞口,伸腿坐下,盯着底下的石群,但是距离太远,我根本看不到星和将军的身躯,反而瞅得自己头晕眼花,差点一头栽下去。
星为什么这样做?我已经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思考了。
正当我昏昏沉沉,以为自己也要丧命于这洞穴,头顶竟响起遥远却清晰的喧闹声。
有人来了,是游人,是周一的游人!原来,我已经不吃不喝地,存活了整整三天。
活下去!
于是我拖着疲躯,握着绳子向上爬,手臂软得要命,我只能攀一点点,就倚靠着崖壁歇息一会儿,底下的万丈深渊,因为埋葬了我的三个朋友,而变得不那么可怖了。
几米的距离,我不知攀爬了多久,最后回到崖面上时,我简直想就这么躺倒,睡一觉。
求生欲使我强打精神,用嘶哑的喉咙发出呼救,但声音实在不足以传至上面的人。
我只能另谋他法,用衣物和物件摆成“SOS”,然后徒手掰下一截截悬崖边被吉普车压断的树枝,终于凑成一堆小小的柴。
幸好,今天晴朗无风,我用蓝鸽留下的打火机点燃了火堆,希冀着升起的烟,能吸引路过的游人停下车、穿过公路、往下面看一眼。
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好想睡一觉,可是,噪音越来越大。也许我的求救真的吸引来了人群,我听见吵闹声不绝于耳,并不是很近,却像是好多陌生人围拢在我身边,他们嘈嘈杂杂地议论着、慌乱着。
被在意的感觉真好啊……我拼命拽住最后一丝意识,我必须清醒,坚持到最后。
直升机的轰鸣,震耳欲聋,将我从昏沉的迷雾中解脱出来。我咧开嘴,竟前所未有地,为能够活着而欣喜若狂!
“好好活下去。”眼前出现死去同伴的模样,为我们包扎伤口的蓝鸽,在途中停下车的将军,把食物分给我一半的星……
三人的面孔叠加在一起,嘴形翕动,说他们会祝福我,要我下车,要我活。
之后,我被拉上直升机,机门缓缓关闭,嘈杂的世界忽然归于寂静,迷迷糊糊间,我忽然莫名地想起那半块巧克力,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胸前左侧的口袋,并用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抱歉与感谢的微笑:“我现在……好幸福”。
我安心闭上了眼睛,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直升机轰隆隆地起飞,控制台传来一声长长的“嘀……”,比电报声更长。
五
新闻播报:
四名网友相约在著名景点枫香坡自杀,将车辆停在坡顶后,借助汽车尾气结束生命。虽然当天景区处于关闭状态,车辆仍然被路过的山民及时发现。
救援队到达时,三人已经失去生命体征,一人目前仍在抢救中。
公安部坚决实施“净网”计划,迅速组织行动,现已摧毁包括涉案的“司徒有约”在内,多个非法网站。
快讯:
日前,在自杀事件中存活的孤峰(用网络ID化名),经抢救无效,在事发三天后不幸身亡。在其胸前左侧的口袋里,留有一封简短的遗书,内容是:
“请放心,我是幸福地离开的。”
医院。
长长的“嘀……”声中,心电图渐渐拉直,已经昏迷了三天、生命体征不稳定的男子,不久之前忽然恢复神智,在微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后,就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这么年轻,又留下这样的遗言,一定是个总为他人着想的好孩子。”医护人员叹息:“真不该寻短见啊。”
“可是他刚才说,现在好幸福。”另一名医护人员说:“也许,死亡对他而言,真的是一种解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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